芦苇道36号(www.thelu.org) ======================= 第十章 搞资本主义 -------------- Jwlu 六九年那时候,农村里普遍都很困难。根本没钱去买煤炭作燃料、煮饭炒菜。去砍柴吧,一是每天要出工没有时间,二是山上路边连茅草根都拔光了。每家每户都为烧柴这件事着急。这天突然传来一个消息,离家八、九里路远的柿子冲山里有煤炭挖。 我们队上几家人一商量,决定下午收工以后,晚上合伙去挖煤炭。天快黑时,我们五、六个人带齐工具,来到了有煤炭的山里。满山都是挖煤的人,到处都挖满了吊井。于是我们也选了个地方开了一个井。因为覆盖煤炭的土层不厚,经过五、六个小时轮流挖土吊土,竖井挖下去后横挖一道巷子便就能把煤炭挖出来了。但是挖煤并没有一点安全措施,井壁上的土块和石头不时的往下掉。好几次里面点的煤油灯都被掉下来的土打黑了。就在我们进山的先一天,路边的吊井里被土块打死了一个人。 总之,我们一看见挖到了煤炭,高兴得连生命危险也不顾了。几个人轮流着挖煤、吊煤,把挖出来的煤炭运下山去。整整干了一通霄,直到天亮,幸好没有出什么安全事故。每个人分得一土车子煤炭(约三百多市斤)。将这些煤炭运到家时,每个人是又饿又累,十分疲倦。 我的煤炭刚运到家里,还没倒出来,贫协李主任就来到了我家,瞪着三角眼冷冷地说道,“我们多次教育你,还是不老实搞生产,春耕大忙季节去挖煤炭,资本主义思想太严重了。”我说,“李主任,我挖些煤炭回来也是为春耕搞后勤吧。”李主任把刁在嘴里的烟蒂一甩,走到我面前说,“你是胡说,是狡辩,你跟我走一趟。” 说完,他就叫我跟他走。我跟着他到了他家里,那时我已经累得两腿发颤,饿得两眼发黑,赶紧就往他家的凳子上一坐。“还坐呀,站到这边来。”那李主任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恶狠狠地对我说,“老老实实站好,向毛主席请罪。”我说,“李主任,我又犯什么法啦?”李主任把脚一跺说,“你的法可犯大了,破坏春耕生产,哪个要你邀集他们去挖的煤炭。先罚站半天再写出反省书。”我不敢多言,知道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只得面向毛主席像站着。站了一阵,我感到头发晕脚发软,不知怎么的就往地上一倒,一下跌痛了,人又清醒些便翻身坐起来。坐在桌子边的李主任见我坐在地上,一拍桌子吼道,“你又耍什么花招,还不跟我站好些。”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我拼命干了一夜没吃一点东西。回家时连一口水都未来得及喝就被叫来罚站,看着他们一家吃早饭,我口水也不知道咽下了多少。人饿到了那个程度,哪怕是喝一口水都会好受些。可是没有谁会同情你,可能还巴不得整死你才好呢。他们与我是敌对阶级关系呀。我再难受也只能咬着牙。 李主任吃完了早饭,喝完了茶,又慢腾腾的拿起水烟袋一边吸烟一边散步去了。过了好一阵才见他进屋来,我满以为这时候会放我回家了。谁知这个老头又跑到厕所里蹲了半天,外面出工的社员已经休息,时间已是十点钟,我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喊道,“李主任你要怎么样处罚我呀,我回去吃点饭再来好吗。”这姓李的这才打起官腔说,“你是什么阶级难道自己不知道,不老实改造,春耕大忙季节带头去挖煤炭,影响多坏。我看罚工三十分(三个劳动日),好好写出反省书交来。” 写反省书倒是家常便饭了。平日里一点事情没有违犯也要莫名其妙的写反省书交心交罪。我读了差不多九年书,所学的文化几乎全部用于写反省书了。可是这次写的反省书交了一份又一份,这李主任总说不深刻,还要再写。可是,我再也没有水平写出更深刻的文章了。我想这人活在世上没有了政治自由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就会任人摆布。这位李主任倒会折磨人,他经常说的是,“上面要办的事情交给我做,哪怕我是个木菩萨也得听我的。”他大字不识几个,往日里开会,上面来的文件他念不通,作报告也都是结结巴巴的。我写的反省书他要能看懂一半都算不错。后来,我猜他大概是认为写得多反省就深刻。于是我找来几张复写纸将一本资料纸(五十张)全部按原来写的复写了交到他手里。果然被认为反省深刻,得以通过。 * * * * * 那时候生产队的脏、重、累活大部分是由出身不好、政治上有些问题的人干。当队长的每天安排生产就走头,安排完以后连影子都看不到了,不是到大队、公社开会,就是说研究生产。会计一个月要做好几天的账,保管员成天收拾农具,记工员每日记半天工。队上还有了几个大队干部在大队上班。我们这几个地富子女和道林镇下放来的一户姓杨的劳改释放人员一起,天天是担粪担泥巴,担得肩膀上起了泡结了痂。特别是双抢期间,太阳底下四十几度的高温天气,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整天身上汗水就没干过,累得实在难熬。别人还可以轮换休息一下,而我们不能。我羡慕极了那些有工作的人。可是,象干赤脚教师,去参军,工厂矿山招工哪里会有我的份呢。 那年冬季搞靳江改道,社员们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踏着白霜走几十里路去开河担泥巴。一天队长跟我说,“韶山灌区的皂林冲隧洞要人去清污泥,安排你去。”我便带上被子和邻队几个人一路去皂林冲。路上听说我们队上原来已经安排好了别人的,当时说是护坡,去了后却被安排到隧洞里去清污泥。这又冷又脏又难的活他不愿做,可我不得不服从安排。 到了工地,任务改成要在隧洞口建几座拱桥。我们大队去的人是负责整理建材,如水泥、沙石、木材等。做这些事情比开河担泥巴轻松多了,每天还有半斤米补助,伙食也吃得好些。二十几天后,第一座拱桥基本建成,指挥部正准备向韶山灌区管理局去报喜。我休息时到办公室去喝水,指挥部的一个干部原来跟我熟。他叫我到办公室去看他写的报喜草稿。我看了以后,认为他写的某些地方语句不够精炼,概括还不全面,于是大胆的提了些意见。那位干部便要我写篇草稿试试。我在他的办公室里花了点多钟时间,便把喜报草稿写成了。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一看都认为写得好,当即要我用毛笔写在红纸上。写好以后,他们就坐着汽车敲锣打鼓报喜去了。 第二天,我便被安排去指挥部负责验收石头沙子。每天运来的石头沙子经我验收后有多少吨、多少立方米,我都能在下班以后准确无误地将数字送到办公室。晚上有空就帮指挥部写宣传标语。那些干部们都很满意,说我能干。我自己也觉得开心。这么多年来凭写算挣工分还是头一次,所以凡事都做得非常认真。 可是这个工作没干上三个月又发生了变故。生产队里一些人听说地主子弟在那里所做的事情是当干部的轻松活,同时还有粮食补助,眼红了,便提出来,要把我兑换回来担泥巴。生产队长立即就安排另一个人去了,那去的人到指挥部报到,说是要换我回去开河。办公室的人问他是什么文化程度,是否能写会算。他回答只有小学文化。工地负责人告诉他说:“你来了也是担沙子抬石头,最好还是回去。”去顶替我的那个人兴高采烈而来,只得扫兴而归。 我在灌区一直干到完工。当我要回家时,灌区管理局的负责人委婉地对我说,“我们下面管理所其实要招一个象你一样的人,只可惜你家庭出身不合符条件。”我听了这话那心里头真是有说不出的苦。 * * * * * 打倒刘少奇以后,举国上下都批判他的资本主义路线。大会小会的精神都是讲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想要复辟资本主义。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农村里狠批他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大队和生产队又重新了仗量社员的自留地,每人仅限三十平方米。实际上,三十平方米土地实在太少,人要吃菜,猪也要吃菜。粮食少了还想种点红薯、栽些南瓜来补贴。这并不影响集体用地,到处有的是荒山荒地。可那时候的队组干部执行上面的指示都是宁左勿右,对于打击所谓资本主义那是干净又彻底。只要哪个人多栽一根南瓜藤、几根红薯秧子,都要组织全队社员一起去拔掉。社员们看到自己栽的即将开花的南瓜,长到几尺长的红薯藤被活生生的拔出来丢掉实在心痛。其实,那时候每家每户包括那些队组干部都需要靠这些副业来维持生活。但是,谁也不敢反对,否则搞资本主义的帽子随时都会扣到头上,轻则写反省书,重则批判斗争还要罚款。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头小猪。小猪生了几次病,治好以后老是不长大,就把它卖了。刚卖了猪,队长和会计立刻就到我家说要罚款。原因是没有养足三个月要算投机。我们问他们要罚多少钱。他们说按上面的精神是要全部没收这卖猪所得的钱。我们跟队长好说歹说,要他们少罚一点,想留点钱再买一头小猪养。最后那猪一共卖了三十八元钱,罚了一十九元了事。 我们队上一户姓张的人家,主人是经常和我一起做事的。有一天他来请我帮他写个东西。到了他家以后,他连连叹气,含着眼泪告诉我说,“儿子今年二十岁了,想为他娶个媳妇,家里又没钱。我一家八口这两年以吃粥为主,省下几百斤粮食,偷偷卖了。结果被人告发,那些卖粮食所得的钱全部被没收了,还要我写出反省书。我就是要请你帮我写这反省书。”我说,“这反省书要如何写呢?”他说,“现在要我承认卖黑市粮食是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是违犯法律的。”我只得按他的意思写了。可怜他丢钱受气,一时想不开,后来卧床几个月就死了。 还有一户姓张的人家也是人多,难维持生活,买了一架板车早晚偷偷地去搞点运输,挣几块钱补贴生活。结果板车经常被扣,还要罚工分。那时候只能出集体工,生产队每十分工产值不过三四角钱。人均口粮五百来斤稻谷还要是好年成。一家人在劳动力足的一年能拿回口粮就不错了,没有什么钱进。大部分人家年终决算都要欠账。 我家的房子算是附近几个生产队最烂的一所草屋。是土改时政府分给我家的,土砖砌的墙壁那裂缝有四五寸宽,随时就要塌似的。架在上面的屋檩子全部被白蚁吃空,弯了下来。铺在屋上面的一丛稻草还望见天。每缝下雨,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最怕的是刮大风。只要大风一来茅草满天飞,有几次刮风连屋顶都掀翻了。大风过后要是当即下大雨,那屋内真是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站人。只要见到快起风时,一家人得赶快用绳子挂过屋顶,下面在树上拴牢,再担水泼在屋面那茅草上,才能保住少被风吹烂些。 那年月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能修房呢。大跃进那年,大队要我们的房子做养鸡场,我们只得搬出来,搬到这里住一响,别的队上要房子又搬到那里住一响。围着大队搬了七八处地方,不是住猪栏屋便是住牛栏屋。两年多以后,又搬回自己这个老屋,屋子更烂了,门板也没有了。家里全是些破烂东西,房内什物除了几张木板子架的铺,铺上几床旧棉被和烂蚊帐,连坐的凳子也没有,更不要说书桌和衣柜了。厨房里只有做饭吃的锅子碗筷。加上几把锄头、几担箢箕,便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农民穷,我们是农民中最穷的那种人。 自三查一清运动以后日子稍微太平了些。上面颁发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下面也重视抓农业生产了。这么一来,农民的生活渐渐比以前好了些。我家也将烂屋子的那几扇要倒的墙壁重新用土砖砌好。烂屋顶也把它掀掉,整理后重新盖上稻草。生活方面,肚子也能基本吃饱,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 jwlu ======================= 芦苇道36号(www.thel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