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道36号(www.thelu.org) ======================= 第二章 钝翁 ------------ Jwlu 我的父亲,因排行二七,人称七阿公,七老爷。六十年代土改运动后,家产没收,他只能自己种地。常穿着一件洗得发黑的大布白挂,踏着一双烂布鞋,赤脚光头,扛着一把锄头和一个木杈子在荒山路边挖刺藤作柴火。一天到黑很少说话。下雨天就借些书回来,跟我们一起读。所借的书多是小说一类的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岳飞传》、《西游记》等等,也有《孔子》、《孟子》、《幼学》和一些历史故事之类的书。还有些医药方面的书,从那些医药书上,他抄录了很多偏方。他的毛笔字端庄楷正,就象刻印的一样。抄录的药书封面上都署名钝翁,别人问他什么意思,他只是笑,而不答。 * * * * * 父亲为人性情谦虚和蔼,心地善良, 生活及各方面都较节俭,加之经营有方,家产在四十年代已经扩大到两百多亩水田和四处房地产。我父亲因能写会算,除在家收租管业外,经常坐着轿子被人家请去写那买卖田地、房屋的契约。他为人正直,讲信义,在地方上是一个很有威望的人,哪里若发生了民间纠纷、邻里矛盾,都请去主持公道,经他调解和好如初。他乐善好施,远近几十里地方的路桥他都参加义务捐修,如从前修建的靳江河上的江湾桥和港口桥,桥档的碑誌上都刻着我父亲捐了很多银元的纪录。他虽是个财主老爷,待人却非常宽厚和气。很多人都说他平日在路上走,看见别人推的土车子跌到坑里去了,他都会卷起衣袖弯下腰去帮助别人拉上来。叫化子到了家里时,总是要家人多给些钱米。一个姓乐的老人回忆说,解放前那时侯他家里穷,没有田地和手艺,有四个孩子,一家人吃穿完全靠捕鱼虾和讨米为生。有次他鱼没捕到一条,他老伴米也没讨着,家里孩子饿得直哭,只好去求我父亲。父亲看到那情景,一下子借给他四斗米(约六十斤),叫他以后捕了鱼再还来。可是他一连两年都还不起这四斗米,他说当时真不好意思面对我父亲,而父亲见了他却说你还不起那点米就算了吧。乐老倌说他一直到解放都未还那米账,土改复查时农会的人叫他去斗争地主,他说,“斗别人可以,斗鲁七阿公我没面子。”说完还连连称赞,“七阿公,好人,好人!”还有一个姓周的人家,主人叫周桂七老倌,是个残疾,做不了什么活计,也是穷得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又有老婆孩子要生活。七老爷给这个人家盖了三间房子,并每年给他十几担谷子,叫他做些看山守鱼塘的事情。 我有个远房伯伯鲁涤平是国民党的陆军上将,任过三省主席,他曾再三要我父亲武汉财政厅管理某处的关税。可父亲不愿为官,宁愿当个老百姓。地方的人都知道我父亲有个大靠山,但他从不以此炫耀,更不仗势欺人。人们一看见他总是尊敬的称呼七老爷。可以说,在宁乡靳水四乡这片土地上,当年我父亲是一位受人尊敬、很有威望的绅士大爷。 我父亲一生诚信仗义,淡薄钱财,注重亲情。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大肆屠杀共产党,当他得知自已的外甥也是我表哥成从修夫妇因为参加了共产党,关押在长沙监狱而被判处死刑时,连夜乘轿子赶到长沙市,找到当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堂兄鲁涤平请他保释成从修夫妇二人。他堂兄碍于兄弟情面,又不便自已出面,当即写信托在湘潭驻防的国民党旅长鲁渭平(也是我父亲的平字辈堂兄)设法救人。我父亲通霄未眠,带着省主席的信又急忙赶到湘潭找到了这位旅长,经过几天周旋,终于将成从修夫妇救出。这次救人,除自已劳神费力外,光上下打点,求情送礼花费银元就有数千元。成从修夫妇出狱后,继续坚持共产党的革命工作,解放后他接管湖南省交通厅工作,五十年代任省交通厅厅长数年,离休后仍担任省人大常委和省政协常委一直到死。表哥对舅父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已,八旬时谈起对舅父的怀念仍老泪纵横。 我父亲救助贫困不分亲疏,他不仅供自己的外侄成从修、外侄女周忠群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毕业的全部学杂费,资助外姓人也一样。现在有一个叫蒋沛昌的老人已经快九十高龄,他是南京某单位的高级工程师,他在宁乡四中百年校庆纪念册上写道,他小时候家里穷,读书的时候就得到过鲁惜英老先生的无私资助,使他后来学业有成。 * * * * *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首先农村对地主实行减租退押。减租是佃农租种东家的田,租谷由每亩两担改为一担半,佃田时东家收的押金全部退还给佃农。拿不出现金就用实物作抵,我家那么多田,一时拿不出这些钱,只得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如家中的各种摆设,好的家具和家中的存粮连同妇女的首饰,还有三副棺材板都做抵退了。随即是土地改革,没收地主的土地和地主的一切财产,废除一切债务,交出地契房契。我们两家一夜之间从大院的上房搬到下面的杂屋居住,而且每家限定两间,每户仍留一点口粮田自己耕种。 人民政府分了几亩田给我们。这田就是由二哥和三哥学着种,十三四岁的孩子从来就没有做过这些事,只好跟别人学。说起政府分田,当时土改工作组考虑到我们家的大姐姐是地下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在省城里工作,给予照顾就分了三亩多水旱无忧的好田。可是还未种上一年,就被一个姓蒋的人硬逼着要兑换,父亲当时不想兑。无奈姓蒋的有个亲戚在乡政府当秘书,派了两个民兵来说不兑就把父亲捆起来关到乡政府。没办法,只得让他把这几亩好田兑去了。所以尽是些土质差又干旱的田,对於我们来说既无种田的技术又欠劳动力,也没有生产成本,耕种一年每亩仅收得三百来斤稻谷,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后,就所乘无几了。家里还有我们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要先后上学读书。 半年后复查运动一开始,我们两家更是被从高墙大院的上港口赶了出来。我们一家人被赶到一个叫松山塘的荒山冲,住进了一间头顶望见天,地上踩出泥来的烂茅草屋。大人们跟别人讨来几捆稻草铺在潮湿的地上,几床稀烂的棉絮铺在草上,全家大小八个人一个大铺。我父亲被关进了监狱,全家人从此靠讨米为生。好心的人就是想施舍一点米都怕被别人看见而受连累。那时施了米或饭菜给地主若被人发现举报到农会,就会被认为是阶级立场不稳,敌我不分,也要抓起来受斗争。所以,大部分的人不敢给地主施米,施饭。我们一家人天天讨米都难以填饱肚子,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从天上掉入了地狱。手执梭标马刀臂戴红袖章的民兵不时把我两个妈妈拉去斗争。寒冷的冬天,一个村或几个村的村民被集合到一起开大会,把她们的衣服脱得只留一层单衣服,露天里吊在三叉架上,逼她们交出家里的金银财宝及贵重物品(实际上早已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不开口就用鹅弓刺抽打。特别是他们把我十二岁的二哥哥抓起来,在那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脱光衣服吊在露天中,一边拨冷水一边打,逼他说出家里金银藏在那里。可怜他哪里知道什么金银财物放在哪里,又怎能经得起那样的拷打,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胡说道家里的钱就藏在大院右面的侧门口墙壁内。于是民兵们马上就拆墙挖壁,可是墙壁被拆了很宽,屋脚也挖了很深,什么也没有挖出来。那时候我父亲早已被民兵关起来,白天斗,晚上斗,为了搞他那根本不存在的钱,他们挖空心思改换斗争方式,他们不让父亲睡觉。白天晚上轮流斗。一次,他们用一根铁丝将父亲的耳朵穿起来,铁丝上吊一把几斤重的柴刀,那耳朵怎能经得起,立刻被斯开,鲜血不断往下滴。那些人又用生石灰往伤口一散,痛得父亲晕死过去了,一瓢冷水泼过来,醒了又继续吊打。父亲的耳朵至此残缺。残酷程度骇人听闻!就这样斗争了几十天后便关进了牢房。 大妈妈在家也好不到哪里处,隔三差五抓去吊打,最后把手脚也活生生地打断了。二月间天天是阴雨,一天深夜却雷鸣电闪,雨更加大了,烂茅屋里面也是到处漏水,我母亲起来帮大妈妈从床上接过小便,又拿了桶子及几个烂盆子去接水,事后再也睡不着了,只听得大妈妈不住的呻吟,后来又抽泣起来,过了好久,她用很低的声音喊我母亲,说道,“孩子妈,我是不行了,你就费心拉扯这一群孩子吧。”我母亲安慰她说,“孩子大妈,你不要悲观,明天就去请个郎中来帮你把断了的手脚接好,养上几个月就恢复了。”大妈妈叹了口气说,“如今哪里有钱诊治?哪个又敢来给我诊治啊!” 第二天,仍然是细雨蒙蒙寒气逼人,家家关门闭户,大部份人都坐在自己家里烤火闲聊。可是我家里的大人却一清早就出门讨米去了,只有我和最小的姐姐由于年龄太小没有跟着大人一起去讨米,便在隔壁的邻居家里玩。已经是下午了,清早出去讨米的大人还没有回来,我们没有吃中饭,自然饿极了,同时还想起瘫痪在铺上的大妈妈,两人便跑回屋里去看看。当我一回家就到屋后边的茅厕去小便,我刚走到屋后面便吓得喊不出声的大哭。听到哭声,隔壁的傅六阿公、蒋七公急忙赶来一看,只见大妈妈面朝下,背朝天和衣淹死在刚挖好准备做粪池的水池里。大妈妈是自寻短见而死的。她的手脚在斗争时被打断了,整天睡在铺上动弹不得,饭要别人喂,屎尿要别人接,所以还不如自行了断。几个邻居老人拿来一把耙头,一根绳子把她捞上来,摊放在门板上。我两个大一点的哥哥上别人家磕头,讨来几块木板,请了两个木工师傅即刻动手,做了一副薄棺材,将尸体装殓了,她娘家也不必去放信,因为是地主不能走动。晚上全家人都回来了,父亲也从牢房里放了回来,全家人欲哭无泪,也不敢哭。默默地陪着死者静坐了一夜,那静坐是无声的恸哭,那静坐是无限的悲伤。第二天屋后的荒山上多了一丘新坟。我们一家人,就这样终日在恐惧中苟延残喘,在饥饿中艰苦煎熬。 父亲当了几十年的财主,也做了十多年的穷人,到了晚年真是一无所有。他是一九六零年过苦日子饿死的,死的时候一双布鞋踏得只剩一节底了。后来我们才明白了他抄本上那个钝翁名字中的钝字是背时的意思。 - jwlu ======================= 芦苇道36号(www.thelu.org)